惠施在宋國時,去見莊子,莊子正在釣魚。
當年呂望在渭水釣魚,被文王看見了,請回去,拜為老師。據說,他用直鉤釣魚,可見他誌不在魚,而是別有釣王的懷抱。
莊子釣於濮水,那水很神奇,有音樂潛流在水裏。
也許他聽說了,春秋時,衛靈公好樂,某日,行至濮水,忽聞樂聲幽幽,從水面起,如鬼神泣,平日裏未聞,便請來樂師涓,聽了兩遍。
然後兩人一起往晉國去,晉平公宴請他們,衛靈公很高興,讓師涓賦一曲,師涓就將濮水之樂演奏起來,晉平公一聽,果然淒艷無比。他身旁的盲人卻皺起了眉,師涓知道,那盲人是樂師。
不是一般的樂師,而是天籟之師,為求天籟,自瞎其眼,師涓驚為天人,一猜,此人名曠,果然是師曠。師曠聽了又聽,然後叫停。
晉平公問緣由,師曠說,此乃亡國之音,充滿了悲情。當年師延為紂作曲,就是這樣的靡靡之音。後來武王伐紂,師延抱琴跳入濮水,音樂漂浮,如水波粼粼,愛樂者至,幽靈為之悲吟。
莊子釣於濮水,他是去釣魚呢,還是去與幽靈相會?
惠施來時,他剛好釣起了一尾魚,那魚兒張著嘴,搖著尾,他把魚放回到濮水裏,起身來迎。惠施說,你好快樂啊!他說不如魚。因那魚不知生死,哀樂不能入,在莊子看來是至樂矣!
關於魚之樂,後來他們還有一次對話,那是在濠梁之上。
莊子說,遊來遊去,自由自在,那可是魚之樂啊!
惠施說,你又不是水裏的魚,哪裏知道魚的快樂呢?
莊子說,你又不是我,憑什麼說我不知道魚之樂呢?
惠施說,我不是你,當然不知你;你不是魚,當然不知魚。
莊子說,你一開始,就否認我知魚之樂,所以才問我“汝安知魚樂”,現在我告訴你,就在這裏,在這濠上,我知道了魚的快樂。
這樣的辯論,看似言不及義,其實有很深的哲學含意。
惠施提出——“子非魚,安知魚之樂”,這樣問“知”,是問知性,也是問知情,它有兩面,一面是認識論,另一面是心理學。
作為認識論的“知”,是問客觀存在的“魚”,是否可知。
而作為心理學的“知”,是問那活潑的“魚”,是否快樂。
作為存在的“魚”可知,這本來不是問題,而是問題的前提,他們的分歧在於,“魚之樂”是否存在,而非是否可知。莊子的“知”偏於情感,因而肯定了“魚之樂”。惠施以純然知性來看魚,則魚無樂,是人之樂。
這本是莊子的完勝局,惠施也認可的,所以被莊子寫到書裏。後人讀此,每每嘆服其辯之精彩,而未見其哲學根柢,多以詭辯論之。
此辯,頗似蘇格拉底。蘇氏之辯,乃隨意提問,一路問下去,問盡幾乎所有問題,然後回到原問題,以此顯現真知。花開了就好,何必要結果子,莊子之思辨,點到為止,止於美矣!
還是在這濮水邊,楚王派了大夫二人來請他,對他說:我們的王啊,想以國家來麻煩先生,讓先生受累。莊子手持釣魚竿,連頭也沒回,就對來人說:我聽說楚國有神龜,死了已有三千年,你們楚王包好了,藏在廟堂上。這龜啊,是寧死留骨而顯貴呢?還是活著在泥裏爬呢?
二大夫說:當然是活著在泥裏爬了。莊子說:那你們回去吧,我還想活著在泥裏爬。
莊子往楚國去,路上見了一具髑髏,便問之:你是為了貪生怕死,而失了理性而死的嗎?還是因為亡國之事、斧鋮之誅而死的呢?你是有了不良行為,愧對父母妻子而死的?還是因為饑寒交迫,而被凍死,被餓死的?你能將你生前的故事,講給我這個過客聽嗎?
說完,摟著髑髏當枕頭,就睡著了。夜半,髑髏在夢裏說:我聽你的口氣,好似辯士,你所說的,都是活人才有的麻煩,而死了,就沒有這些麻煩了。你想聽我給你講一講死的好處嗎?
莊子說:好啊。於是,髑髏就開講起來:人死了呀,無君於上,無臣於下,自由自在,獨往獨來,沒有四時之事,而以天地為春秋,其樂如此,比南面稱王,更有意思。
莊子不信,說:我讓司命之神,恢復你的人形,以及骨肉肌膚,讓你回到父母、妻子、鄰裏、以及相識者的身邊去,難道你不願意?
髑髏皺著眉頭說:我哪能放棄至樂,而自尋煩惱呢!
這髑髏,不是那位多情之王紂,他的生命早已被烈焰化為灰,讓流雲清風帶走,也不是那位投水的樂師延,延之髑髏在濮水深處演奏。
他已經沒有了時間性,不再是歷史中人,何必要從歷史中去給他找一個身份?它惟與天地為一體,而居於永恒之域——至樂矣!
有人將莊子與古希臘犬儒主義者第歐根尼相比。兩人幾乎同時,一個在東方,一個在西方,一個在河邊釣魚,一個在街上曬太陽。
兩千年前,第歐根尼在科林斯城的一條街道上,邂逅了亞歷山大,那時,他正躺在木桶裏曬太陽,無視這位希臘化世界之王。
王者自報家門:我是亞歷山大。他躺著回答:我是野狗第歐根尼。帝問:我能為先生效勞嗎?他依然躺著回答:不要擋我的陽光。
帝說:難道你不怕我嗎?他反問道:你是什麼東西,好東西還是壞東西?答:當然是好東西。他說:有誰會害怕好東西呢?帝嘆曰:我非亞歷山大,即為第歐根尼。
乍一看,這是哲學家王與哲學家公民的對話,如問一下:那野狗是公民嗎?還真不好回答。他似乎沒有身份,其身份為行乞者。
莊子有篇文章,名為《至樂》,何謂“至樂”?無為之樂也!第歐根尼曬太陽就是無為之樂——至樂,亞歷山大征服世界是有為之樂。無為當然是自由的,而有為之極,亦能自由。所以,有人說,整個希臘化世界只有兩人自由,一個是野狗第歐根尼,一個是大帝亞歷山大。
莊子指出,世俗之樂有四,富貴壽善也,他一一駁斥:富人累死累活,賺了很多錢,而自己卻用不了。貴人夜以繼日,謀求權力,而別人也在謀求他的權力。人生啊,與憂俱生,可壽人糊塗,久憂不死,這是何苦!烈士為天下行善,能救世,卻不能救自己,這樣的善人,是善還是不善?如以為善,他不能救自己的性命,如以為不善,他又能夠救世。
“烈士”似為墨者,莊子批評之,用了楊朱“為我”。“為我”有二,一是對他者的個人權利意識,此為惠施所取;一為對自己的“全生葆真”,即個體生命意識,此為莊子所取。
以個體生命意識來看富貴壽善,還真是累贅。莊子這樣說,便這樣去做,自得其樂,可第歐根尼比他更快活,因為莊子還有家室,還要自食其力,而第歐根尼則獨自行乞。
像第歐根尼那麼莊嚴的行乞,惟佛陀可比,以哲學行乞,不亞於亞歷山大打敗波斯,兩個王者,一個戰勝了所有敵人,一個戰勝了自己。
我們沒有亞歷山大那樣的王者,也沒有第歐根尼那樣的哲士,他們是邏格斯的驕子。而我們有莊子,不要出家,不用行乞,在平民化的生活裏,將人的尊嚴高舉。那兩人獨行,如世界屋脊,而莊子普世,如平原,一望無際。
莊子說北冥有魚,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這鳥呀,就是一條想飛的至樂之魚,它就是我呀,人稱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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