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這一歇後語,在中國可謂婦孺皆知。姜子牙垂釣乃平常事耳,直鉤而釣則甚怪異,先秦兩漢文獻於前事屢屢提及,對後者竟無一語,揆以常情,其當為後世所增飾。
從“久釣不獲”到“不餌而釣”
考先漢諸書,姜子牙垂釣之事確有,直鉤之說則不見記載,如《韓詩外傳》:“太公望少為人壻(婿),老而見去,屠牛朝歌,賃於棘津,釣於磻溪,文王舉而用之。”《呂氏春秋·謹聽》:“太公釣於滋泉,遭紂之世也,故文王得之而王。”《呂氏春秋·首時》:“太公望,東夷之士也,欲定一世而無其主,聞文王賢,故釣於渭以觀之。”
隨著漢代讖緯迷信之風的盛行及道教仙話的興起,姜子牙也被附會為神仙,並且其已名聞遐邇的垂釣事跡又有新的怪異版本,如《說苑》:“呂望年七十,釣於渭渚,三日三夜,魚無食者,望即忿,脫其衣冠。上有農人者,古之異人,謂望曰:‘子姑復釣,必細其綸,芳其餌,徐徐而投,無令魚駭。’望如其言,初下得鮒,次得鯉,刺魚腹得書,書文曰:‘呂望封於齊。’望知其異。”又如《列仙傳》:“呂尚……釣於磻溪,三年不獲魚,比閭皆曰:‘可已矣。’尚曰:‘非爾所及也。’已而,果得兵鈐於魚腹中。”《宋書·符瑞誌》:“王至於磻溪之水,呂尚釣於涯,王下趨拜曰:‘望公七年,乃今見光景於斯。’尚立變名答曰:‘望釣得玉璜,其文要曰:姬受命,昌來提,撰而雒鈐報在齊。’”
這些故事大多有一個相似的情節,即久釣而無所獲,或曰三日三夜,或曰三年。晉人苻朗所撰《苻子》也記載了一個情節大致近似的故事:“太公涓釣隱溪,五十六年矣,不得一魚。季連往見之,太公涓跽石隱崖,不餌而釣,仰詠俯吟,暮則釋竿……果得大鯉,有兵鈐在其中。”與前述故事不同的是,這裏多了一個“不餌而釣”的細節,以此作為垂釣五十六年而不得一魚的解釋。姜子牙隱於漁的故事演進至此,離“直鉤垂釣”這一離奇情節的出籠也就越來越近了。
中唐杜撰概率偏大
初唐駱賓王《釣磯應詰文》雲:“且夫垂竿而為事者,太公之遺術也。形坐磻溪之石,兆應渭水之璜,夫如是者,將以釣川耶?將以釣國耶?然後知古之善釣者,其惟太公乎?又有妙於此者,其惟文王乎?夫文王製六合為鉤,懸西伯為餌,薦之於清廟,投之於巨川,一引而獲太公,再舉而登尚父。”該文前半寫作者過七裏瀨,垂釣獲魚而憫其貪餌吞鉤,於是放回江流。同行者詰之,作者遂發一大段議論作為回答,上引即其中之一段。細味其所答之言,姜太公“直鉤垂釣”應是可援引的一個絕佳事典,然而作者竟無提及,由此或可猜測此情節當時尚未出現。
自中晚唐之際始,與姜子牙相關的直鉤典故突然在詩賦中頻頻出現,可見此時它已是廣布人口。如盧仝《直鉤吟》:“初歲學釣魚,自謂魚易得。三十持釣竿,一魚釣不得。人鉤曲,我鉤直,哀哉我鉤又無食。文王已沒不復生,直鉤之道何時行?”蔣防《呂望釣玉璜賦》:“昔太公之未遇也,隱於渭之濱,釣於渭之津,坐磻石而不易其操,垂直鉤而不撓其神。”羅隱《題磻溪垂釣圖》:“呂望當年展廟謨,直鉤釣國更誰如?若教生在西湖上,也是須供使宅魚。”黃滔《嚴陵釣臺》:“終向煙霞作野夫,一竿竹不換簪裾。直鉤猶逐熊羆起,獨是先生真釣魚。”在這些作品中,盧仝《直鉤吟》的寫作年代較早。但從題目看,盧仝顯然是聽說或是見到姜子牙“直鉤垂釣”的故事後有感而作,因此他不太可能是該故事的創作者。盧仝的生卒年約為775—835年,在《全唐詩》所收盧仝作品中,該詩位置比較靠後,大約是其40歲左右也即815年前後的作品。
現已發現最早的禪宗史書《祖堂集》卷5也提到“直鉤釣魚”,但並非在說姜子牙的故事,其文雲:“天門便下船,便問:‘每日直鉤釣魚,此意如何?’雲:‘垂絲千丈,意在深潭。浮定有無,離句(鉤)三寸。子何不問?’天門擬欲問咨和尚,師以船篙驀便撞。天門卻出,雲:‘語帶玄而無路,舌頭談而不談。’師雲:‘每日直鉤釣魚,今日釣得一個。’”這裏的“師”即德誠禪師,也就是寫“滿船空載月明歸”的大名鼎鼎的船子和尚,“天門”即善會禪師,他受道吾推薦去華亭參禮德誠,故有上面這段對話。德誠早有意將平生所得授予根性靈利之人,及見善會,知已覓得,故雲“今日釣得一個”。此事大約發生於829—835年間,不會早於盧仝的《直鉤吟》。《直鉤吟》雲“三十持釣竿”,德誠禪師偈中亦有“三十年來坐釣臺”(《五燈會元》卷5)這樣的句子,據此揣測,德誠禪師“直鉤釣魚”的比喻也應是從已出現的姜子牙“直鉤垂釣”的故事裏借用過來的。
在盧仝之前使用過直鉤典故的另有兩例。一是早在西漢的東方朔,他的《七諫》一文雲:“以直針而為釣兮,又何魚之能得?”但很顯然此文與姜子牙事無涉,只是不知後來姜子牙“直鉤垂釣”故事的始創者是否曾受到過它的啟發。另一例是唐朝的柳宗元,他在《送辛殆庶下第遊南鄭序》中說:“方之於釣者,絲綸不屬,鉤喙甚直,懷有美餌,而觖望獲魚之暮,則善取者皆指而笑之……然而遷延三北,躑躅不振,豈其直鉤而釣,懷美餌而羨魚者耶?”該序作於貞元十三年,也即797年,略早於盧仝的《直鉤吟》。然而其事與姜子牙毫無關聯,其意則與東方朔的“以直針而為釣兮,又何魚之能得”一脈相承,因此它也不能視作姜子牙“直鉤垂釣”故事已經出現的確證。
從上述種種跡象看來,姜子牙“直鉤垂釣”的故事極有可能是盛唐或中唐時人所杜撰,其中又以中唐的可能性為最大。遺憾的是,翻檢群書也未能查到該故事究系何時何人首創、出自何種典籍。不過根據該故事的性質,結合傳奇、俗講、變文等通俗文學在唐代較為興盛的情況,可推測它極有可能出自某已失傳的與姜子牙有關的傳奇或其他通俗文學作品。
走向村氓野老
姜子牙“直鉤垂釣”的故事由文人學士筆下津津樂道的典故而終成村氓野老皆耳熟能詳的歇後語,有兩部通俗文學作品功不可沒,一是元人編刊的《武王伐紂平話》,一是明人在前者基礎上改編而成的《封神演義》。
《武王伐紂平話》如此描寫:“姜尚西走至岐州南四十裏地,虢縣南十裏,有渭水河岸,是磻溪之水。姜尚因命守時,直鉤釣渭水之魚,不用香餌之食,離水面三尺,尚自言曰:‘負命者上鉤來!’”《封神演義》第二十三回《文王夜夢飛熊兆》則以樵子武吉和漁夫姜子牙“漁樵問答”的形式演義出來:“武吉言罷,卻將溪邊釣竿拿起,見線上叩一針而無曲。樵子撫掌大笑不止,對子牙點頭嘆曰:‘有智不在年高,無謀空言百歲。’樵子問子牙曰:‘你這鉤線何為不曲?古語雲:且將香餌釣金鰲。我傳你一法,將此針用火燒紅,打成鉤樣,上用香餌,線上又用浮子,魚來吞食,浮子自動,是知魚至,望上一拎,鉤掛魚腮,方能得鯉,此是捕魚之方。似這等釣,莫說三年,便百年也無一魚到手。可見你智量愚拙,安得妄曰飛熊!’子牙曰:‘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夫在此,名雖垂釣,我自意不在魚。吾在此不過守青雲而得路,撥陰翳而騰霄,豈可曲中而取魚乎!非丈夫之所為也。吾寧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不為錦鱗設,只釣王與侯。吾有詩為證:短桿長線守磻溪,這個機關那個知?只釣當朝君與相,何嘗意在水中魚。’”
上述說法,不但借鑒了漢代已出現的農人教姜子牙如何捕魚的情節,而且借姜子牙之口將其直鉤垂釣的目的說得明明白白。姜子牙直鉤垂釣的故事至此基本定型,此後也沒有人再畫蛇添足了。作者:王永波 (作者單位:四川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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